文學科普知識:紅樓語言“戲詞兒”多
土默熱
《紅樓夢》作者是個大戲劇家,作品最大的藝術(shù)特點是采用戲劇手法寫小說。書中不僅“自創(chuàng)北曲”描寫了“紅樓夢十二支曲”,還大量表現(xiàn)了當時流行的劇種劇目。故事中人物面目裝束多按舞臺扮相刻畫,陳設(shè)裝飾多按舞臺道具描寫,故事情節(jié)多按舞臺演出方式展開,人物對話多按戲劇科白表現(xiàn)。這些筆者在《紅樓夢與經(jīng)典戲劇》《紅樓女兒別樣美》《“紅樓十二官”是成書于康熙年間的鐵證》等專著和文章中有詳細論證,此不贅述。本文重點論述一下《紅樓夢》書中人物對話所使用的“戲詞兒”。
在我國古典小說中,《紅樓夢》書中人物的個性是最鮮明的,如寶玉的閑愁胡恨,寶釵的穩(wěn)重博學,黛玉的風流小性,鳳姐的潑辣干練,等等。這些人物的個性主要是通過書中人物對話來表現(xiàn)的,而人物對話中一個很主要的特點,就是大量使用戲劇語言,即民間所說的“戲詞兒”。書中從老祖宗到孫輩男女,從主子到丫鬟仆婦,都極為熟悉當時的戲劇語言,人物對話時不僅個個“戲詞兒”脫口而出,絕無拖泥帶水,而且使用得都極為恰當精到,深刻得體。
在《紅樓夢》男女主人公寶、釵、黛之間的三角關(guān)系上,作者經(jīng)常使用“戲詞兒”來表現(xiàn)三人之間互相排揎的尷尬場面。在第二十二回《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》中,描寫賈母為寶釵過生日,寶釵為討賈母歡心特意點了一出《魯智深醉鬧五臺山》,寶玉嫌她只點這些熱鬧戲,寶釵為辯解這戲的好處背誦了一支《寄生草》。寶玉聽了,喜的拍膝畫圈,稱賞不已。林黛玉看到此情此景心里不舒服,把嘴一撇對寶玉道:“安靜看戲罷,還沒唱《山門》,你倒《妝瘋》了?!闭f的湘云也笑了。
《山門》又叫《醉打山門》,是清初邱園所作《虎囊彈》傳奇中的一出,演《水滸傳》魯智深避難五臺山,不守清規(guī)戒律大鬧寺院山門的故事?!堆b瘋》是元雜劇《功臣宴敬德不服老》第三折,演唐代名將尉遲敬德不肯掛帥出征而假裝瘋病的故事。林黛玉一句話引用了兩出熱鬧戲,又幽默又尖刻,既制止了寶玉得意忘形時的手舞足蹈,又防止了他和寶釵的過分親近,還惹笑了在一旁聽戲的湘云,可謂應(yīng)時應(yīng)景,一箭三雕,是善用“戲詞兒”的高手。
《紅樓夢》第三十回《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齡官劃薔癡及局外》,描寫寶玉與黛玉大鬧了一場,寶玉賠禮道歉后兩人又和好了,被鳳姐扯到了賈母處。寶玉有點尷尬沒話找話,說寶釵有點像楊貴妃“體豐怯熱”,黛玉見寶玉話中奚落寶釵,面露得意之色,又不尷不尬地問寶釵聽了什么戲?寶釵冷笑道:“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,后來又賠不是?!睂氂癖阈Φ溃骸敖憬阃ń癫┕牛贾溃趺催B這一出戲的名字也不知道,就說了這么一串子。這叫《負荊請罪》?!睂氣O笑道:“原來這叫作《負荊請罪》!你們通今博古,才知道負荊請罪,我不知道什么是負荊請罪!”
“負荊請罪”一出戲出自元雜劇《李逵負荊》。寶釵這句“戲詞兒”說的相當巧妙刻薄,話還未說完,寶黛二人早把臉羞紅了。因為寶玉給黛玉賠禮道歉,與《負荊請罪》“戲詞兒”剛好吻合,寶釵準確地使用戲詞,確實說到了兩人的癢處和痛處。值得注意的是寶玉說寶釵“色色都知道”一語,這是一句地道的杭州土話。杭州人過去把各類文藝演出團體稱為“色色”、“諸色”或者“各色”,如雜劇色、歌板色、龍笛色、琵琶色、笙色等?!吧贾馈币馑?,在那時就是各種戲劇都知道。
老祖宗賈母平素就愛看戲,肚子里的“戲詞兒”當然多。《紅樓夢》第四十回《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》,行酒令時鴛鴦出令:“湊成卻是個蓬頭鬼”;賈母接道:“這鬼抱住鐘馗腿”。這就是一句戲詞兒,出自元雜劇?
《紅樓夢》書中的“鳳辣子”鳳姐,雖然說她沒讀過書不識字缺少文采,但平素說話“戲詞兒”也往往脫口而出。書中第二十七回《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》,描寫王熙鳳要收乖巧玲瓏的林之孝之女小紅作貼身丫鬟,對大嫂子李紈笑道:“林之孝兩口子,都是錐子扎不出一聲來,我成日家說,他們倒是配就了一對夫妻,一個天聾,一個地啞。那里承望養(yǎng)出這么個伶俐丫頭來!”?!疤烀@地啞”一詞便出自康熙年間流行的昆曲《九蓮燈》中《指路》一折。鳳姐用戲詞“天聾地啞”形容林之孝夫婦笨嘴拙腮,反襯其女兒聰明機靈,十分貼切。
不僅鳳姐本人說話喜用“戲詞”,其他人與鳳姐說話也好用“戲詞兒”。第三十九回《村姥姥是信口開合?情哥哥偏尋根究底》中,大嫂子李紈夸鳳姐和平兒關(guān)系配合得好:“有個唐僧取經(jīng),就有個白馬來馱他;劉智遠打天下,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;有個鳳丫頭,就有個你?!薄傍P丫頭就是個楚霸王,也得兩只膀子,好舉千斤鼎,他不是這丫頭,就得這么周到了”。劉智遠和瓜精典故出自元雜劇《白兔記·看瓜》一折;楚霸王舉千斤鼎典故出自元雜劇《禹王廟霸王舉鼎》。李紈用這兩句戲詞兒,形容鳳姐與平兒都聰明能干,管家理事配合得天衣無縫,極其精彩。
賈府中的那些親戚朋友,平時說話也往往離不開戲詞?!都t樓夢》第六十二回《憨湘云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》,妙玉在寶玉生日拜帖上署名“檻外人”,寶玉不解請問邢岫煙。岫巖評價妙玉說:“他這脾氣竟不能改,是生成的這等放誕詭僻了。從來沒見拜貼上寫別號的。這可是俗語說的,僧不僧、俗不俗、女不女、男不男,成個什么理數(shù)?”邢岫煙順口說的“僧不僧、俗不俗、女不女、男不男”,這也是一句現(xiàn)成的“戲詞兒”,脫自《西廂記》第二出中惠明的唱詞。邢岫煙用《西廂記》中現(xiàn)成的戲詞,來形容妙玉處事怪癖、清高孤傲的性格,很是準確。
《紅樓夢》書中的婢妾丫鬟等下人,平素陪著主子沒少看戲,故說話時也習用“戲詞兒”。書中第六十二回《憨湘云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》中,香菱、芳官等幾人斗草:“我有《牡丹亭》上的牡丹花”,“我有《琵琶記》里的枇杷果”?!杜糜洝肥窃蠎颍赌档ねぁ肥敲鞔鷤髌?。第六十三回《壽怡紅群芳開夜宴?
書中第五十四回《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彩斑衣》,麝月和秋紋去水房抬水路上,問迎面過來的媳婦子手里拿的是什么。媳婦子告知是老太太賞金、花二位姑娘吃的東西。這里的“金、花”指的是金鴛鴦和花襲人。不想秋紋俏皮地按諧音取笑道:“外頭唱的是《八義》,沒唱《混元盒》,哪里又跑出‘金花娘娘’來了?”一句“戲詞兒”說的頗詼諧有趣,也很貼切。秋紋所說的金花娘娘,乃是明末清初弋陽腔《混元盒》中的人物;《八義》系指按趙氏孤兒故事改編的明代傳奇《八義記》。
當然,紅樓人物中說話使用“戲詞兒”最多的人物,當屬男女第一主人公賈寶玉和林黛玉了。兩人主要是在談情說愛時用“戲詞兒”抒發(fā)感情,試探對方。他們口中的“戲詞兒”,主要來自《牡丹亭》和《西廂記》。這些“戲詞兒”集中表現(xiàn)在第二十三回《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》,第二十六回?
第二十三回的題目就叫做“西廂記妙詞通戲語”,描寫寶黛二人花下并坐讀《會真記》(《西廂記》的別稱),寶玉笑道:“我就是個‘多愁多病身’,你就是那‘傾國傾城貌’。”林黛玉聽了,不覺帶腮連耳通紅,說要告訴舅舅舅母去。寶玉著了急連忙告饒,說的黛玉嗤的一聲笑了,揉著眼睛,一面笑道:“一般也唬的這個調(diào)兒,還只管胡說。‘呸,原來是苗而不秀,是個銀樣镴槍頭’。”寶玉走后,黛玉又深深地咀嚼領(lǐng)悟戲詞兒“花落水流紅,閑愁萬種”,不覺心痛神癡,眼中落淚。這三段戲詞都出自《西廂記》,與寶黛花下共讀《西廂》故事柔和在一起,描寫顯然更生動真切。
第二十六回描寫林黛玉春困發(fā)幽情,在閨房中用《西廂記》戲詞兒自憐自嘆:“每日家情思睡昏昏”。恰巧被寶玉聽見,二人打趣一番之后,寶玉又用《西廂記》戲詞兒挑逗紫鵑:“好丫頭,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,怎舍得疊被鋪床”。黛玉登時撂下臉來,說二哥哥看了混帳書,也來拿我取笑兒。一面哭著,一面下床來往外就走,要去告訴舅舅舅母。寶玉心下慌了,忙趕上來:“好妹妹,我一時該死,你別告訴去。我再要敢,嘴上就長個疔,爛了舌頭?!?/span>
第三十五回描寫黛玉一進瀟湘館院門,只是滿地竹影參差,苔痕濃淡,不覺觸景傷情,又想起《西廂記》中所云:“幽僻處可有人行?點蒼苔白露泠泠?!钡谒氖孛鑼戺煊駥ⅰ段鲙洝窇蛟~兒引入酒令:“紗窗也沒有紅娘報”。被寶釵發(fā)現(xiàn)后好言規(guī)勸了黛玉,黛玉心中暗服。到第四十九回,寶玉發(fā)現(xiàn)寶釵黛玉二人重歸于好,巧妙地用《西廂記》戲詞兒“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”來詢問黛玉,黛玉也用《西廂記》戲詞兒“小孩兒家口沒遮攔”來回答寶玉。
在第二十三回中,描寫家庭戲班在梨香院排練,偶然兩句唱詞吹到黛玉耳內(nèi):“原來姹紫嫣紅開遍,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?!摈煊衤犃烁锌p綿,便止步側(cè)耳細聽:“良辰美景奈何天,賞心樂事誰家院?!辈挥X點頭自嘆,又側(cè)耳聽:“則為你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,”不覺心動神搖,又聽道:“你在幽閨自憐”等句,亦發(fā)如醉如癡,站立不住,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。這些優(yōu)美的“戲詞兒”都出自昆曲《牡丹亭》,作者用來刻畫黛玉心理可謂聲情并茂,細致入微。
《紅樓夢》書中人物對話使用“戲詞兒”的情節(jié)俯拾皆是,就不一一羅列了。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確知,《紅樓夢》作者應(yīng)該是個極為熟悉當時流行戲曲的文人。書中前八十回中共寫出《西廂記》、《牡丹亭》、《長生殿》、《西樓記》等26部戲劇作品,幾乎涵蓋了明末清初時代大多數(shù)流行劇目,而沒有出現(xiàn)一部雍乾時代的戲劇。書中描寫的紅樓十二官小戲子均為女伶,而雍乾時代朝廷嚴令禁止官宦人家蓄養(yǎng)女伶,更不準社會上戲班子女伶登臺演戲。由此可知,《紅樓夢》是康熙時代的作品,是晚明文化氣脈的產(chǎn)物。
《紅樓夢》作者是個極善于戲劇創(chuàng)作的文人,甚至是一個非常成熟的大劇作家。書中不僅“自創(chuàng)北曲”寫出“紅樓夢十二支曲”,深得戲劇創(chuàng)作壺奧;而且全書處處都留有戲劇的痕跡,人物裝束和室內(nèi)陳設(shè),都是按舞臺扮相和道具刻畫,尤其是人物對話大量使用戲劇語言,即委婉又深刻,信手拈來,貼切自然,聲口如聞。某種程度上可以說,《紅樓夢》是用戲劇創(chuàng)作手法寫出的小說。作者如果沒有良好的戲劇文學修養(yǎng)是做不到的。筆者考證《紅樓夢》原始作者是大戲劇家洪昇,此亦為有力的旁證。
不僅是旁證,直接證據(jù)也是有的。譬如,《紅樓夢》書中使用的“釵盒情緣”、“情根歷劫”、“風流冤孽”、“銜玉而生”、“木石前盟”、“閬苑仙葩”、“美玉無瑕”、“白首雙星”、“風月司”、“離恨天灌愁海”等獨特詞匯,都是直接出自洪昇創(chuàng)作的《長生殿》傳奇,獨此一家,別無分店,在浩如煙海的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,唯一出處就在洪昇自己的作品中。作者在《紅樓夢》創(chuàng)作中,不僅直接表現(xiàn)了《長生殿》的《乞巧》等折子戲名稱,還直接因襲了《長生殿》中這些獨創(chuàng)的文學概念,除了同一作家所為可以解釋,絕不是其他原因可以說得通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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